自传回忆录可以从现在写起——创始人回忆录(50)

 开写创始人故事     |      开写传记陈老师    |      2024-03-25
导读:这是开写传记案例《峰顶之岩》的开篇部分。开篇场景中我在现场,我和老人面对面聊三天,只是在场景中我隐身,化为镜头,为读者展现了这本书的来龙去脉,为什么用峰顶之岩当书名?王家在过去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说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为什么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王家的悲惨历史对王家后辈及其他读者值得借鉴的有哪些方面?……
 
 
纪念在改天换地的时代洪流中悲惨死去的亲人们,他们是峰顶之岩。


 
苏州金鸡湖畔
 
当年说自己是满洲(伪满洲国)人的稚气小姑娘,如今已是90岁的老人了……呵呵!”

当年英姿飒爽的女篮队员“小猫咪”,眨眼间成了头发全白,走路迟缓的老人。不过,现在我不服老呢,不驼背,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思维清晰,一天还能做三顿简单的饭菜。要是有人问我多大了,我说70岁人家也会相信,就是记性大不如前。

我像我奶奶,有孩童一样童心、好奇心:
如果日本人当年就在关内,不南下打,能不能守住?
当年日本人也禁毒吗?
全国范围内,有多少比我们老王家更惨的?
公共场合,为什么每个人都低头看手机?
……
现在,我在苏州和小女儿小悦住一起。苏州工业园区玲珑湾的房子租金都要每月二万一,我总是理解不了,为什么单位给小悦租这么贵的房子?小悦总是自豪地说:“我值这么多钱。原来我在香港工作,单位给我租的100多平米的房子每月租金要四万三千元,能看见维多利亚港湾,在香港也属于好房子。”

小悦说得对,她值这么多钱。她是  会计师、注册会计师、注册税务师、内部审计师、MBA……这些成绩都是她刻苦学习得来的。“考MBA的时候,她从大连坐火车去北京学习和考试,两头跑,挺辛苦的。”

小悦说:“在这件事上,我妈起到非常大的作用。20多年前,我怀孕以后就辞职在家生小孩,孩子出生以后,因为我先生的事业也做得挺好的,家里收入不成问题,然后我先生和先生他爸都跟我谈,想让我继续在家多待一段时间,因为小孩已经快周岁了我就想去上班,家里就不想让我去上班。”

这个节骨眼上,我对小悦说:“女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不能在家待着。”
小悦如梦初醒,在上班问题上不再举棋不定,从此开启了学习考证模式。
小悦常说:“我能有今天全靠我妈。”
“会计师是在沈阳考的,还要在省级报刊发表两篇文章才能评职称。”

小悦说:“我妈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她很多大事上对我起到很大的指导作用,我妈经历多,站得高,看得远。”

今年5月10号左右吧,小悦说她过一段时间快退休了,反正要退休,不如早点退,早点回家,就问我:“妈,你说我对不对?”

我说:“不对,你不能让人觉得你快退休了,还要保持和以前一样的工作状态。”

小悦感慨:“一般的老太太真不会这么想。”

其实,小悦的意思是早点退休,能回家多陪陪我,她想买辆房车带我多走走看看,多有孝心的孩子。

我的腿不太好,上哪儿都要坐轮椅。

我来苏州后,不说别的,就说小悦带我逛商场、逛超市、去饭店吃饭、去公园溜达玩儿,这么长时间我没见过推轮椅的孩子,领着老人上这上那的,小悦工作那么忙,还抽时间陪我外出散心,多有孝心的孩子。
小悦信佛,还领我去很远的郊外放生鱼。野外的路很多地方不好走,有坎或者路窄,轮椅都过不去,小悦搀扶着我慢慢走过去,她再回来搬轮椅,一点都不嫌麻烦。

领我们放生的人问我:“阿姨90岁了,怎么身体还怎么好?”
人家这样问,我开心又自豪地回答:“我有好女儿,孩子们挺孝顺的。”
……
真的,这一点我特别有感触,坐轮椅出一趟门挺费劲的,我的轮椅是电动的,有电池,挺沉的,上车要把轮椅合起来放到车上,下车要把轮椅拿下来,在外面遇到没有斜坡的台阶也要下来,把轮椅合起来搬上来搬下去的,小悦一点都不嫌累,不怕麻烦,非常乐意做。我寻思着在公共场合我看不见坐轮椅的老人,可能是家里老人一把年纪了,儿女不愿领出去了,太麻烦,都在家呆着吧。

小悦多年前给我买了电动轮椅,挺好用的。坐在轮椅上,右手自然放在扶手上,右手操作,起步、直行、拐弯、停止,别看我90岁了,我一样操作自如,一点也不糊涂。我自己要坐轮椅去小区里溜达,小悦不让怕出意外,玲珑湾小区就是一个大公园,可惜人太少,可能也不是人少,可能是高档小区看不到闲人。

大勇给我买过一个叫什么来着?一个圆圈扶着走道,底下有轮子,两只手扶着走路,能起到平衡和助力作用,对,叫老年人助行器。还没打开包装呢,我就说:“用不着,用不着,呵呵。”
小悦说:“我妈就是不服老,就是今年好说歹说才偶尔用一下,好像用拐杖就一下子老了似的。”

我60多的时候得了糖尿病,从此一天打两支胰岛素。这几天我准备口述王家百年历史的时候,可能比较激动,有一天忘记打针了,好像也没事。我也一直没忌口,糖尿病不让吃甜食,而我偏偏喜欢吃甜食,可能和童年时代忍饥挨饿,渴望吃糖有关系,糖在过去物质短缺的年代可是稀罕的、不可多得的东西。我还高血压,但控制不错,一条腿有点不灵便,时不时会疼,总体上不错。

今年5月份,我又想把王家解放前后的事情记下来,想了几天又放弃了,为啥呢?一想起王家的悲惨,我就流眼泪,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整夜睡不着觉。小悦也担心我情绪激动、悲伤过度影响健康。

“一寻思童年,那个惨啊!哎呦!”种种不堪,已成遥远的回忆。一想起王家当年那个惨状,心中就一阵酸楚,感慨良多,令人恍然隔世。

其实,现在下决心做这事也不容易,毕竟我90岁了,咋天还想起来的事,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多问一句,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从这点上说,我对不住他们呢。要是我刚退休那会儿干这事就容易了,我什么都记得,老一辈都还健在,“可那时忙着带孙子,就耽搁了。”现在只记得这些零星片段了,“土改前是有家谱的,暴力土改来了,家谱被销毁了。80年代,也没有人牵头重修家谱,只能说,有些事错过就错过了,不能重来。”

听说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忘不掉的事都是重要的事,我想这是对的。我能记起来的都是我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这些事盘旋在我脑海里一辈子了。

想了几天,假如我现在不说出来,王家的悲惨历史就没有人知道了,这样我觉得对不住爷爷、九爷、父亲、三姑、大姑父…… 他们被历史安置在时间的深处,在时光的不同坐标上,我们各就各位,互相仰望,基因和时光把我们紧紧连接在一起。

2023年5月12日早上,我吃过早饭,歇了一会,接着做一小时回春保健操,累了,我上床小睡一会,10点多我开始讲王家的悲惨历史。

我讲的时候,始终没有掉眼泪。小悦说:“我妈情绪控制得很好。”

中午,我吃了半碗杂粮米饭,我还卤了鸡翅。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我就寻思这一辈子够倒霉的,生在这样的家庭,遇到这么多事儿。”
我问小悦:“你说我这是倒霉还是咋的?”

小悦开导我:“我觉得从两方面都可以说,你是王家没落的受害者、亲历者,也可以说挺幸运的,这也是宝贵的人生财富。实际上,你活到90多岁,平平淡淡也是一辈子,有这么多宝贵的经历也是挺好的,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意思。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就感觉人会更加坚韧,有韧劲;再一个,你看你身体也很好,你看那些出身好的人,你的那些老同事现在不都没有了吗?是不是?这叫福报。”

我身为大地主和历史反革命子女,在历次运动中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平平安安,确实是一种幸运。

小悦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我还想起一个事。1951年我参加工作后,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入党的职工,先后派到牡丹江商业局等部门当领导去了。我退休以后,有一次,原来我们五六十年代的银行老同事碰在一起了,大家唠嗑,我才知道他们的退休金都没有我高,退休金可低了,才是我退休金的一半,好像他们的单位都不是国营单位似的,我现在退休金6000元,他们还不到3000元,我一想起这事儿就挺高兴的。

5月12日下午4:30分之后,小悦带我去金鸡湖散步、看风景,晚上音乐喷泉也开放,我更高兴。金鸡湖音乐喷泉开放不久,疫情几年都关闭了。我“开”电动轮椅,小悦充当“保镖”,有时我逆行到非机动车道上,小悦“毫不客气”地纠正,好在这条路上骑电动车、自行车的人很少。

我真的不服老,坐一会轮椅,我就要求下来走几步,走上10米、20米就不行,腿疼,再坐上轮椅继续“开”。栈桥栏杆上有花,小悦就停下来,以花为背景为我拍照;我累了,也停下来,欣赏风景,就这样走走停停……金鸡湖波光粼粼的湖面,勾起了我的思绪:我想人生就是一朵浪花,人生如此慢长,又如流星般短暂……
 
晚上,我坐在金鸡湖畔“江南首席餐厅”的观景台上,看期盼已久的音乐喷泉表演。

小悦说得好:“看金鸡湖音乐喷泉的时候,我还挺感动的,赶上了好时机,赶上了好时代。前几年因为疫情,怕人员聚集关闭了,刚开放不久。”

音乐喷泉给我带来了美的享受,让我沉浸在声、光、电营造的梦幻世界中,似真似幻,如同梦境。但这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有多张面孔,生活有严酷的一面。

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三大运动——土改、抗美援朝和镇压反革命,我们家摊上了二个。时代洪流中一粒尘埃,落在个体头上,都是一座大山。

“革命和变革我们家都赶上了。革命让我们家三代人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富不过三代成了活生生的写照;变革又让王家后辈重新站起来。”如今,从爷爷一辈算起,第五代后辈已走向社会,马上第六代了。至今想起爷爷,除了悲伤,便是肃然起敬。爷爷身上有太多的迷,爷爷的胆识、信仰和壮举……历史往往会作弄人,有时确实残酷,80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勇气面对。

那个悲惨的、噩梦一样的年代,过去已经80多年了。历史不可能从来,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历史的发展不是革命,就是改革。社会革命也好,社会变革也好,本质上都是财富的再分配过程,社会阶层的再分配过程。你看现在的新名词:“阶层固化”“中产阶级”“上流社会”“下层百姓”,这不就是新时代的阶级划分嘛。过去的土改是暴力的、流血的;现在阶级划分是无形的,使用资源、舆论和制度完成划分的。阶层固化用俗话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在漫长的农耕社会,农村地主、乡绅阶层,一直是乡土社会生产力的代表,是乡村秩序和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但在主流叙事中是被扭曲的、简化的,甚至是忽略的。现有很多土改文献资料,多是歌颂土改的伟大胜利的,土改中的主人公——地主阶层则用冰冷的数字一带而过——多少土地被分,多少地主被枪毙……地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几代人积累的财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的悲惨境地被完全忽略。

历史就是这样残酷无情。“时代潮流滚滚而过,独善其身往往要靠命!”在历史的舞台上,需要机会、勇气、智慧,更需要运气。真实的历史总是在岔路口展现出多元的可能性,很多事情没有真相,历史就是如此不可捉摸,或许人生也是如此?或许这也是我记下我们王家悲惨历史的另一个意义吧。

 
5月13号,我又断断续续讲了一天。有时候记得很清晰的事,会突然像电流一样断掉。我成了时代激流之下紧紧扒注河床的一枚活化石。傍晚,我想讲出来的事都讲完了,点点滴滴的记忆都弥足珍贵。我讲的是我们王家在百年时光里的变迁史,我年龄太大了,我记住的就这些,零碎的、不完整、没头没尾,有的是模糊的,有的地方可能不准确(我想不起来,也无法查证),只能略窥一斑。

我庆幸自己还能重温过往的不堪和美好,穿越历史,以淡然、超脱的心态,映照整个时代的救赎。从而让我在夕阳之时,仍然怀有朝阳之心。
“都讲完了,我如释负重。”
“我对自己的一生总感到憋屈,该当行长的却没当上,好在小悦当上行长了。你瞧我这倒霉的一辈子!”

我慢悠悠拿起不锈钢水果叉子,叉起一块哈密瓜,边吃边说:“真甜,好吃。”
小悦说:“可惜我不是王家人。”
“那你改姓,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