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写的段太尉逸事状——跟古代名家学写传记回忆录(6)

 传记文学研究院     |      柳宗元    |      2025-07-17


如何写好自传?怎样选取人身经历中的重要事项刻画主人公的性格特质?在《段太尉逸事状》中,柳宗元不用议论,也不用抒情,多用动词,多用对话,就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题解】

本文选自《柳河东集》卷八。作者选取段太尉生平逸 事三则,通过生动地描写和鲜明的渲染,突出表现段太尉关心人民,不畏强暴,知机于事先,临财不苟取的优秀品质。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丑恶,也有所揭露。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汧(qián)阳(今陕西千阳县)人。玄宗时,从军,积功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德宗时,因反对朱泚称帝,遇害,追赠太尉。
 
“状”或称“行状”,是一种文体。记述死者世系、名字、籍贯、生平事迹的文章,“逸事状,则但录其逸者,其所记载,不必详焉,乃状之变体也。”(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
 
为便于读者阅读,我把译文放前面。
 

【译文】
 
段太尉初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以关内、河东副元帅的要职出镇河中府。他的儿子郭晞以尚书的职衔,统领行营节度使,驻军邠州,纵容他的士卒和无赖之徒。邠州那些贪婪无行、暴戾凶恶的歹徒,大都行使些贿赂在军籍上列上自己的名字,就可肆意胡作非为,地方官却不敢过问。
 
他们每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抢豪夺,稍不满意,就行凶打人,使人手折脚断,把坛坛罐罐砸个粉碎,满街都是器皿的碎片,然后坦胸裸臂扬长而去,甚至撞死孕妇,凶残至极。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忍气吞声不敢过问。
 
段太尉从泾州给节度使写信,希望能面见商量一件事。他来到节度使的官邸就对节度使说:“皇上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眼看着百姓被人残害,却无动于衷;这样下去如果大乱,怎么办呢?”白孝德说“请赐教。”
 
段太尉说:“我治理泾州,很闲适,没有多少事;现在我不忍心人民在无外敌的情况下惨死,以致使国家的边防扰乱不宁。您诚能任命以我为都虞候,我就能替你制止这些歹徒的胡作非为,并且使您的人安然无恙。”白孝德说:“好得很!”白孝德答应了段太尉的请求。
 
段太尉当了都虞候一个月以后,有一天郭晞部下的十七名军士进市抢酒,用兵刃刺伤卖酒的老人,砸坏酿酒的器具,酒浆汩汩地流入地沟。段太尉率领他的士卒包围并逮捕了这十七名暴徒,一个个砍下脑袋挂在长矛上,竖立于市门外示众。郭晞的整个军营一片喧哗,全军戴盗披甲,杀气腾腾。
 
邠宁节度使白孝德非常恐惧,急召段太尉问道:“这可怎么办?”段太尉胸有成竹地答道:“不必耽心!请让我去郭晞军营去说。”白孝德派数十人护从段太尉,段太尉一个也不带。并且连腰间的佩刀也解下来,只挑了一个年老而腿瘸的兵牵着马,来到郭晞的营门。全副武装的甲士冲出军门,段太尉泰然自若地边笑边往里走,他对甲士们说:“要杀一个老兵,哪用得着你们全副武装?我是只戴着我的脑袋来的!”甲士们很是吃惊。

段太尉于是开导他们说:“郭尚书曾亏待过你们吗?副元帅曾亏待过你们吗?你们为什么要以胡作非为来败坏郭家的声誉?替我通报一下,请郭尚书出来听我说话。”
 
郭晞出来会见段太尉。段太尉对他说:“副元帅的功勋充溢天地之间,应当勉力使它保持始终。现在您纵容士卒胡作非为,兵士的胡作非为必将引起社会骚乱。乱了皇上的边防,要归罪于谁呢?罪责必将涉及副元帅。

现在邠州人家那些凶顽恶劣的子弟以行贿赂的手段挂名于军籍之中,杀人害人,这样下去不加禁止,不大乱还有几天?大乱是由你尚书一手造成的,人们都会说你倚仗副元帅的权势,不管束你的士兵。这样,则郭家的功名,还能存在多少呢?”段太尉的话还没说完,郭晞就连连施礼说:“多亏您以如此深刻的道理教导我,恩深似海,我愿我的全军都听从您的。”

郭晞环顾左右怒声喝道:“统统解装卸甲回队列去,谁敢再起哄闹事,处死!”段太尉说:“我还没吃晚饭,请代为备办些便饭。”
 
饭后又对郭晞说:“我的旧病又发作了,希望能在您这里住一宿。”打发牵马的老兵先回去,明天再来接。于是就睡在郭晞的军营。郭晞一夜不曾脱衣入睡,严诫守更的兵士击柝警卫段太尉。次日清晨,郭晞随同段太尉一起来到白孝德的府邸,以自己的无能向白孝德谢罪,请求允许他改过自新。从此邠州再无兵痞骚扰的祸害了。
 
在此以前,段太尉在泾州任营田副使。泾州大将焦令谌霸占民田数十顷,交与农民耕种,他说:“庄稼熟了,将收成归我一半。”这年大旱无雨,田野焦赤,连草都不长,农夫将旱情禀报焦令谌,他却蛮横无理地说:“我只知道地租的进项罢了,不知道旱还是不旱。”他催逼得更急,种田人将因饥饿而死了,没有办法交租,就去段太尉那里告状。
 
段太尉写了张判决书,判辞是很婉顺的,派人送去晓谕焦令谌。焦令谌勃然大怒,把种田人召来对他说:“我怕那个姓段的吗?你怎敢去告我!”
 
于是把那张判书贴在种田人的背上,用大刑杖痛打二十。种田人被打得气息奄奄,被人抬到段太尉的大庭来。段太尉见此情景失声痛哭地说:“是我使你遭此困厄!”立刻亲自取水为他洗去斑斑血迹,把自己的衣裳撕下一块布为他包扎伤口,亲手给他敷上好药,早晚亲自给他喂水喂饭,然后自己才去进餐。把自己的坐骑卖掉,买来谷米替他交租,背着他不让他知道,怕他过意不去。
 
暂时驻扎在泾州的淮西军统帅尹少荣,是个刚正耿直的人。他去见焦令谌,一见面便破口大骂:“你还是个人吗?泾州田野一片赤色,人们将要饥饿而死了,可你一定要收租谷,又用大刑杖痛打无罪的种田人。段公是位仁厚信义的长者,可你不知尊敬。现今段公只有一匹马,贱价卖掉买来谷子替种田人给你交租,你却又不知廉耻地收下了。
 
大凡做为一个人,傲视天灾,冒犯长者、痛打无罪者,又收取仁者的米谷,使他出门连匹可骑的马都没了,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人世间,这还不把奴婢们都丑死!”焦令谌虽然暴戾强横,但听尹少荣的一番斥骂却也羞愧得汗流浃背,食不下咽。他自言自语:“我到底无脸再见段公了!”一天夜里,愧恨而死。
 
待到段太尉自泾原节度使被召为司农卿,他告戒他家里人说:“路过岐山,要是朱泚致送财物,千万不要接受。”到了路过时,朱泚果然派人送来大绫三百匹。

段太尉的女婿韦晤坚决拒绝,终未能辞掉。到了京城,段太尉很生气的责问:“你们果然不听我的话!”韦晤认错说:“我们地位低下没有办法拒绝。”

段太尉说:“既然这样了,这些东西终究不应放在我的家里。”

于是就将这三百匹大绫移往司农卿处理公事的地方去,把它封存在办事厅的大梁上。

后来朱泚在京师反叛,段太尉因奋击朱此而被杀,官吏将悬存梁上的大绫报告朱泚,朱泚派人取来一看,那原先的封印都还原样未动。段太尉的逸事如上述。
 
元和九年  月  日  ,永州司马编外而设置如同正员柳宗元谨呈史馆。现在有关段太尉临危守节的传说与事实有出入。一般认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一时激奋不怕死,以图名扬四海。这实在是因为不了解段太尉的立身守志所造成的误解。

我曾经到过岐山、邠、邰一带,路过真宁,北上马岭阪,凭吊过当初那些守望防敌的亭障堡垒和戌所,我又好访问,那些退伍的兵士和年迈的校尉都能够如实地讲述段太尉的事迹。段太尉为人谦和儒雅,常常是双手合十低头走路,讲话时声调低沉缓慢,从来不曾以严辞厉色待人,他在人们的眼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儒者。但是遇上不能苟从的事,他也一定要申述他的想法,这决不是偶然的一时冲动。
 
适逢新任刺史崔公来永州,他为人正直说话诚实,他对太尉的遗事知道得详备,我和他核对事实,信而无疑。文中所叙诸事,或恐为史官所遗漏,未被采录,所以草拟《段太尉逸事状》私下送达阁下。敬书此状。

 
【原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
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赚,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郭晞纵容士卒无赖,横行霸道,残杀人民。)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段太尉毛遂自荐,愿为除暴安良尽力。)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 注塑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课,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壁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段太尉不畏强暴和权势,断然严惩郭晞强横妄为的军士。只身孤胆深入“虎穴”,大义凛然地晓喻郭晞的军士。)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许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 ,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于是无祸。(段太尉对郭晞晓之以大义,谕之以利害;郭晞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以上写一则逸事。)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州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早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记焦令谌霸占民田,并残酷盘剥农民的事实。)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记焦令谌老羞成怒杖击告状的农夫,与段太尉关心农夫并卖马代偿的事实。)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见段公!”一夕,自恨死。(记正直刚烈的尹少荣对焦令谌的责骂以及焦愧悔而死。以上为逸事的二则。)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徵,戒其族:“过岐,朱泚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段太尉拒不收受朱泚致送的财物,表现他的清廉和远见。以上为三则逸事。)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漦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说明写作此状的目的:以调查核对的事实,澄清传闻的谬误,并备史官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