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喂,老陈,忙啥?”
“看书,写稿,你怎么样?”
“过来喝几杯吧,就你我,赖茅哦,不错的。”
这是我的一位创业的朋友,我帮他写过品牌故事,也帮他出过不少点子,反正他喜欢听我天南海北乱吹一通。可我现在真的不愿浪费任何时间——看书和写作几乎占据了我的所有时间;和好朋友一起赖茅也是我乐意的。我们每个人常常处于这样的两难之选中。
十几年的传记回忆创作,让我大有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之感。每创作一本回忆录前,主人公一生生活的地点迁移路线,当地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职业范围,性格发展过程,内心世界的变化等等,我都要详细的背景调查,搜集资料。这项工作有专业性,又要有经验,因为有时间要求。一本10万字的回忆录,至少我要搜集200万字的背景研究资料,当然能用上的是很少的一部分,但这是必须的步骤。
创作前调研是必须的。我想起创作回忆录《峰顶之岩》之后的一个场景:2024年3月22日 下午,回忆录主人公的女儿对我说:“我妈妈这两天又把书仔细地看了一遍,好顿戈您夸奖。说您书里很多详细的历史背景介绍,还有平反的前后情况介绍,一定是查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调研才写出来的……也辛苦你了。”
这本回忆录中,我标注的背景资料类别多到几十个。在《峰顶之岩》定稿后,我无意中又找到了主人公生活和工作一辈子的牡丹江市的上世纪50、60年代的王岫岩和他的丈夫有时代关联的史料。她的丈夫是东北三省篮球健将、篮球和冰球教练,在60年代被诬告被判四年牢。这本回忆录我打算打破按时间顺序叙事的逻辑,改为场景叙事——电影镜头叙事,结尾部分重新设计,“这一想法会长久激动我的心,”部分内容作为案例作品将收录在开写传记计划出版的一本回忆录教材中。
涉及企业家传记,调研范围更广。涉及到行业背景,又要额外搜集行业资料,要尽快进入角色,虽然在上世纪90年代我在广告行业了解很多行业,不过时代的发展太快了。其中,让主人公讲出细节是难上加难的事。企业家是向前看的,你让他突然停下脚步,细想过去的种种,企业家往往很“痛苦”。没有细节,企业家的讲述就干巴巴的,往往还充满晦涩、空洞的行业术语,要不就是给你一堆PPT,你自己消化……这样的状况,任何一个企业传记作者都会遇到,这是一个传记作者的“痛苦时刻”,所以,我说,“我是戴着镣铐跳舞。”
吴晓波写《腾讯传》花了5年时间。吴晓波觉得很难写,让他感到诧异的是,像腾讯这样的企业竟然没有档案室,没有任何文字资料,他们都通过邮件交流。吴晓波访问了腾讯200多人。为什么花了五年时间?吴晓波说:“我采访完这轮以后,我知道理工男是多么‘讨厌’的一帮人,他们对数据、对结果很清晰,但是他们对实现这个结果和实现这个数据的过程和戏剧性的东西缺乏了解,或者他们认为这个东西一点都不重要。作者追求充满戏剧性的故事,而技术人员盯着行业、前沿科技,这就是一个矛盾。“他们中不只有一个人跟我说,‘吴老师,昨天过去的事情对我们来讲就是历史了,我们一点都没有兴趣,我们每天眼睛盯着未来,因为未来太不确定了,所以一定要面对未来。我有1000份邮件你要不要看一下。’”
像腾讯这样的大企业,不可能找开写传记写传记,但不妨碍哪一天我无访谈写一个有名气的企业传记。我的企业家客户多为成长型企业,规模不算太大,主人公往往只愿意自己提供资料,这就更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顶多再提供两三个访谈名单,而这些老板的家人朋友,往往提供的资料有限。抛开创作技巧不谈,单单是搜集资料阶段就是一个又一个拦路虎。这就是我面临的挑战所——也是所有传记作者的挑战。所以,我作为一个传记作者,永远如履薄冰,永远在学习的路上。我就是一个木匠,一个有追求的小木匠。我常对我的客户说,“写作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我真的羡慕那些网上说的,“十几天,一个月,完成一本回忆录。”
“靠给老人写回忆录,初中生也能胜任,实现财务自由。”
还有“一键完成回忆录的,又快又好的。”
甚至有人问我:“你是人工采访?还是非人工采访?”我懵了,头一次听说“非人工采访”这个词。
开写传记一个客户一开始打算用人工智能AI写回忆录,因为这位客户的女儿就在美国一家有名的AI公司当主管,这位客户找了一位助手,两人忙活了一个月,放弃了,和他们面对面访谈时,对我说,“不像人说的话,没法看,‘机器的味道太浓了。’”
我曾是媒体的从业者——传统的报纸记者,办过杂志,经营过互联网媒体——行业门户网站,我现在的定位只是一个传记作者。今天,我们在信息鼓噪的宇宙中迷失了方向,我们自然而然进入“智者时代”——打开手机,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同时,毫无疑问,我们彻头彻尾,神不知鬼不觉也进入了反智、反常识的时代。
你经历过2014至2016年期间狂热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吗?那时,我担任一家创业孵化器的创业导师,负责给年轻的大学生创业者讲好创业故事。那时,“你手里要是没几个‘赚大钱’的项目,你都不好意思出门,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真是这样的。”盲从,狂热,反智。
创作传记回忆录,保证一定的品质,需要作者静下心来,虔诚对待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想到几十年后你的文字别人还看得下去——这是比较高的要求。我就像一个闭关修炼者,躲进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有吃有喝,一周都不出门,像个傻子一样研究别人的写作技艺,看一点,领会一点,马上就用到我的回忆录创作中,多模仿几次就成了自己的写作技艺;面对新客户的委托,有时没有灵感,就得乱翻书,找感觉。笨人就用笨办法吧。我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在何伟的《江城》一书中,讲述97年香港回归,同学们都在电视室看直播。何伟这样写道:
今天晚上,他们全都精疲力竭了——他们仿佛是一群群孩子得到了许可,可以熬到深夜。在极其兴奋的状态下,他们只坚持到晚饭时分,就一个个显得疲惫不堪了。爱丽儿的眼里充满了倦意,她告诉我,她试着回过宿舍,可大门给上了锁。香港回归之前,谁也不许睡觉。午夜前十分钟,我走进了其中的一间电视室。灯全都关了,大约一百个学生观看着一个小小的屏幕。我搜寻着瑞贝卡,看见他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电视机发出的光线映照到他的眼镜上,发出了蓝色的反光。数日以来,香港大雨滂沱。但庆典仪式照常进行,一如我们观看的电视屏幕一角那个倒计时时钟稳步地跳动着……我听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回到公寓的路上,我抄近路穿过了门球场,几对学生情侣们正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庆贺。他们趁着夜色,躲在树荫里亲热。
如果我和我的回忆录主人公面对面访谈,我问:“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那一天,你在干什么?从早到晚你能详细描述一下吗?”
回忆录主人公:“那一天,我上班,单位搞了庆祝活动,挂了条幅,发了纪念品,组织看直播……街上多了很多条幅,路灯杆上装了彩旗,晚上回到家,电视开着,毫无疑问是香港回归的直播节目。整个小区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传出的是同样的声音,如同年三十的春节晚会的时刻。喜庆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
这样的回忆有问题吗?对于普通人来说,好像也说得过去,就是缺乏细节。何伟描述的就有很多细节。那个时代还在大学里的学生一定熟悉何伟描述的细节。但何伟不一样的是,他听了一会回宿舍的路上,“几对学生情侣们正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庆贺。他们趁着夜色,躲在树荫里亲热。”这就是很有意思的细节,和前面严肃的、喜庆的场面形成有趣的对比,让读者会心一笑,让读者放松一下,思路松弛一下。
我们在口述回忆录或者创作回忆录的时候,往往想的是主人公的主要事件(经历)。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过往偶然,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和我们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人和事,往往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尝试找到这些,给我们的传记回忆录增加些趣味,给读者意外的惊喜和满足。
我思绪翻飞,一心多用和朋友聊着,到年底了,和朋友喝点小酒,感慨时光流逝,畅想小小的未来,何尝又不是美事呢?
“好,我马上过去。”我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