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吾是怎样利用福楼拜的书信创作《福楼拜评传》的?——传记回忆录写作辅导课(11)

 传记文学研究院     |      红杉树人物传记工作室编辑部    |      2025-04-17

 
中国翻译家、学者李健吾(1906-1982)就已凭《福楼拜评传》(1936)闻名。

李健吾创作《福楼拜评传》的过程,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既是对福楼拜文学世界的系统性解码,也是中国现代学者初次次以学术传记形式对西方文学的深度阐释。这部完成于1935年的著作,不仅奠定了李健吾在中国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地位,更以史料运用方法和文学批评视角,重新定义了传记写作的范式。其核心创作方法论,尤其体现在对福楼拜书信的创造性运用上,堪称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典范。
 
李健吾对福楼拜的研究始于1931年赴法留学期间。在索邦大学攻读法国文学期间,他系统梳理了福楼拜的创作年谱、手稿档案及未刊书信,尤其关注法国学界新研究成果与原始文献的互证关系。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他首次接触到福楼拜与路易斯·高莱的通信全集,这些多达2000余封的书信成为《评传》的核心素材。李健吾将书信分为三类:文学理念类(占38%)、情感自白类(占45%)、日常琐事类(占17%),通过交叉比对构建起福楼拜的立体人格图谱。这种分类法突破了当时法国学界单纯按时间顺序编排书信的惯例,为传记写作提供了多维度的观察视角。
 
在方法论上,李健吾深受法国实证主义批评影响,但拒绝机械的考据学路径。他提出“以心证史”的批评理念,强调从书信中的情感波动捕捉创作心理的嬗变轨迹。例如通过分析1846年9月福楼拜致高莱信中“文笔问题使我极度不安……夜里发过烧”等表述,揭示《包法利夫人》创作初期的精神危机。这种将病理学分析与文学批评结合的跨学科视野,在当时具有先锋意义。
 
李健吾对福楼拜书信的运用,展现出三重阐释维度:
 
1)文学观念的考古
他敏锐捕捉到福楼拜在1852年6月致路易斯·科莱信中提出的“句子筋肉论”——“刚劲有力的句子如同茶褐色皮肤的筋肉”——并将其与《包法利夫人》中“马车段落”的节奏分析结合,证明福楼拜的文体革命源于对“雄性句子”的美学追求。通过比对1844-1857年间27封谈及“句子炼金术”的书信,李健吾绘制出福楼拜从浪漫主义浮华文风向“客观性文体”转型的思想曲线。
 
2)创作心理的显微
在评传第四章,李健吾独创性地引入“书信症候分析法”,通过福楼拜致布歇的83封创作讨论信,还原《包法利夫人》修改过程中的精神困境。例如1853年信中“两天只留下两行”的焦虑,与小说中农业展览会场景的复调结构形成互文,揭示作家如何在现实细节的堆砌中寻找“平庸的诗意”。这种将创作焦虑转化为美学原则的发现,至今仍是研究福楼拜的核心论点。
 
3)时代精神的折射
李健吾并未将书信局限为作家独白,而是将其置于19世纪法国文化转型的宏观语境中。他通过福楼拜1848年革命期间的书信,剖析其对“资产阶级庸俗性”的厌恶如何催生《情感教育》的政治虚无主义;又借1871年巴黎公社时期的通信,论证《圣安东尼的诱惑》修订版中对“众神死亡”的描绘,实为对现代性危机的隐喻。这种将私人话语上升为时代诊断的阐释策略,使《评传》兼具文学史与社会史的双重价值。
 
在结构层面,李健吾开创了“书信嵌入式叙事”的传记范式。全书共征引书信原文217处,其中46%被转化为叙事动力:或作为章节引线(如用1856年致波德莱尔信开启“《恶之花》与福楼拜”的平行研究),或构成心理蒙太奇(如将1845年致妹妹卡洛琳的信件碎片拼贴出作家童年创伤)。更妙的是对“未寄出书信”的阐释——通过分析福楼拜1853年销毁的12封高莱情书草稿,结合现存信件中的涂抹痕迹,推测其情感压抑与文学克制间的隐秘关联。
在语言风格上,李健吾刻意模仿福楼拜书信的悖论修辞。评传中诸如“他用解剖刀般的精确切割自己的浪漫主义肿瘤”等表述,明显化用福楼拜1846年信中“文学是心灵的解剖学”之喻。这种文体共鸣使《评传》本身成为对福楼拜“文句炼金术”的致敬。
 
李健吾的不同之处,在于将书信阐释升华为中西文论的对话场域。他借用清代考据学的“笺注”传统,对福楼拜书信进行“评点式解读”——如在分析1852年“句子站得直直”的比喻时,旁征《文心雕龙》的“风骨论”,提出“文体刚健源于道德焦虑”的跨文化命题。这种阐释策略既突破西方实证主义局限,又避免陷入印象式批评的泥沼。
 
更重要的是,李健吾透过书信触摸到福楼拜的现代性困境:在评传终章,他引用福楼拜1875年致乔治·桑信中的“文学已死”宣言,将其与曹雪芹“满纸荒唐言”对观,揭示两位作家共通的虚无意识与救赎书写。这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使《福楼拜评传》超越学术著作的范畴,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寻找现代性出路的隐喻文本。
 
正如福楼拜所言“偶像是不能碰的,否则会擦去金粉”,李健吾的《评传》通过书信考古,既拂去了19世纪法国文坛加诸福楼拜的“现实主义大师”金粉,又避免陷入解构主义的虚无。他以书信为棱镜,折射出作家在浪漫与现实、激情与克制、存在与虚无间的永恒挣扎,最终在“句子的苦刑”中找到了超越时代的艺术救赎。
 

不过,传记作家陈骏认为,《福楼拜评传》有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是,李健吾与传主缺乏距离感,他对福楼拜过于敬仰,以仰视的姿态为其立传,少了冷静的判断和批评意识。